债务人通过跨境转移资产规避债务已成为中国债权人面临的重大挑战。
跨境债务清收不仅需要深厚的法律专业知识，还要求在多个司法管辖区协同开展诉讼，以有效查明、冻结和执行债务人财产。
对于以数亿金额为起步的巨额复杂债务，至少需要执行同等规模的财产方可充分清偿债务。
此时，仅仅在境外某一个国家的债务人房产或存款，其价值远不足以覆盖债权金额。
如此规模的债务人财产，经常会分布在多个国家和地区：英国的一栋豪宅，加拿大的一处农场，美国纽约和新加坡若干个银行账户……
本文是跨境债务催收系列文章的第114篇，由浩天律师事务所杜国栋律师创作。本系列文章聚焦于海外资产调查和境外诉讼与执行，有效应对债务人海外资产转移的难题。
在实操中，我们经常横跨多个司法辖区，开展财产线索的查明和资产的执行，同时调动不同国家的专业团队和法律资源，按照规划的节奏与策略实施清收。
听起来挺复杂、很玄乎，但实际上这类操作有坚实的实践基础。
为了表现这种现实基础，我们今天以綦建雄案为例，帮助中国债权人管中窥豹，一探究竟。
曾经的京圈大佬綦建雄（曾名綦建虹，下称綦某）被中国债权人境外追索的案件，是一个跨越全球多司法辖区追索的典型范例。
綦某曾叱咤“京城”影视、文化和地产的富豪，不仅拥有上市公司耀莱集团，也长期签约成龙等影视巨星，其耀莱成龙影城曾是国内票房最高的院线。
尽管綦某凭借香港身份、伦敦配置资产等手段，构筑了规避国内债务的跨境防火墙。
但在债务暴雷后，经过国内债权人的不懈追偿，綦某还是被迫陷入了全球追索的困境。
国内债权人先是在中国赢得了法院判决，再通过美国诉讼的证据开示查明财产信息，掌握了债务人在英国的财产线索。
然后，再掉调转船头奔赴英国，利用英国诉讼程序承认与执行中国法院判决，并根据线索冻结和执行财产。
作为多国协作清收而言，该案件其实操作相对简单明了，仅涉及英美两地，因而也更容易理解。
所以，我们尝试通过该案件展示全球跨国协作的操作模式，为中国债权人提供有益的启发。
一、案件背景
该案件的起点是中国浙江省杭州市江干区人民法院和拱墅区人民法院作出的一系列民事判决。
这些判决涉及綦某未能偿还多项高额贷款。
根据案件信息，杭州标霸贸易有限公司和杭州九当资产管理有限公司作为债权人，受让了原债权人基于2018年5月29日和6月20日两份借款合同的债权，并在綦某违约后向杭州的这两家法院起诉。
法院判决綦某及其担保人偿还借款本金、利息、诉讼费用以及违约利息，并依据中国《民事诉讼法》第253条，施加了未履行判决的双倍罚息。
由于綦某未能履行判决，且债权人获知綦某通过转移资产至海外（如英国或美国）规避执行，因此跨境债务清收启动。
二、多国协同诉讼的战略路径
之所以我们要介绍綦某案，是因为该案展示了债权人通过美国、英国和中国三个司法管辖区的协同诉讼，形成了查明财产、承认判决和执行资产的完整链条。
以下是案件的具体路径：
（一）第一步：美国诉讼——证据开示查明财产信息
为了追踪綦某的资产，债权人在美国的两个联邦法院——纽约南区地方法院和犹他州地方法院——提起了根据《美国法典》第28篇第1782条（28 U.S.C. § 1782）的证据开示申请。
这些申请旨在从美国境内的银行和企业获取綦某及其关联实体的财务记录，查明其全球资产分布。
1. 纽约南区地方法院的证据开示
在Hangzhou Biaoba Trading Co. Ltd. v. Credit Suisse et al.一案中，债权人向瑞士信贷（Credit Suisse AG）、美国银行（Bank of America N.A.）和中国中信银行国际有限公司纽约分行请求开示文件。
这些银行可能持有綦某的账户信息、交易记录或电汇记录。
通过分析这些记录，债权人发现了綦某在英国的财产线索，例如通过英国金融机构管理的账户或投资。
2. 犹他州地方法院的证据开示
在Hangzhou Biaoba Trading Co. Ltd. v. TVPX Aircraft Solutions Inc.一案中，债权人于2022年12月20日向犹他州地方法院申请，要求TVPX Aircraft Solutions Inc.提供与綦建雄相关的文件。
TVPX是一家从事飞机租赁或融资的公司，债权人怀疑綦某曾经通过该公司租赁私人飞机，并由于该租金而发生了资金往来。
债权人要求该公司开示的证据，则可以进一步追着租金这一切入点，揭示綦某的资金往来线索。
3. 《美国法典》第1782条的战略价值
为什么债权人可以在美国通过诉讼程序调查财产线索？这基于的是《美国法典》第1782条款的规则。
我们在《借助美国法院追查债务人海外资产：建银亚洲诉苏宁为例》一文中，曾经介绍了这种机制。
1782条款允许美国法院为外国诉讼提供证据支持，申请需满足以下条件：
（1）证据用于外国或国际法庭的诉讼。本案是为了配合英国高等法院承认与执行中国判决的案件）。
（2）申请人为“利害关系人”。债权人的身份符合该条件。
（3）被请求人居住或位于法院辖区内。如，在本案中，被要求披露信息的银行位于纽约，而另一个披露方TVPX则在犹他州。
美国法院的证据开示程序以其广度和灵活性著称。
通过从银行和TVPX获取的交易记录、账户信息和资产线索，债权人成功查明了綦某在英国的财产，为后续英国诉讼奠定了基础。
（二）第二步：英国诉讼——承认与执行中国判决
利用美国开示的财产线索，债权人在英国高等法院启动了诉讼，寻求承认和执行中国法院的判决。
2022年12月19日，英国高等法院在Hangzhou Jiudang Asset Management Co Ltd & Anor v Kei [2022] EWHC 3265 (Comm)一案中作出关键裁决，承认了中国法院的判决。
（1）判决的正当性
英国法院确认，中国法院的判决程序符合正当程序。綦某通过律师参与了庭审，且借款合同包含非排他性管辖条款，表明他接受中国法院的管辖。
法院驳回了綦某关于程序不公的抗辩，认为中国判决具有最终性和约束力。
（2）双倍违约利息的执行
中国判决中的双倍违约利息条款（依据《民事诉讼法》第253条）被英国法院认可。
法院认为该条款不违反英国公共政策，为中国债权人在英国执行高额利息提供了先例。
（3）财产线索的应用
美国开示的证据为英国诉讼提供了关键支持。
例如，银行记录可以显示綦某通过英国账户转移资金，或通过英国注册实体持有资产。这些线索使英国法院能够精准锁定执行目标。
（三）第三步：英国资产冻结与执行
在承认中国判决后，债权人根据美国开示的财产线索，申请了英国法院的冻结令（Freezing Order）和披露令（Disclosure Order）。这些命令发挥了以下作用：
1.冻结令：限制綦某处置英国境内的财产，例如银行账户、投资或通过英国实体持有的资产，防止进一步转移。
2.披露令：要求綦某披露其全球资产信息，结合美国开示的证据，进一步完善綦某的全球资产地图。
3.资产执行：英国法院根据冻结令和披露令，执行綦某在英国的财产，例如没收账户资金或处置投资，以清偿中国判决的债务。
通过美国开示查明的英国财产线索，债权人能够精准锁定执行目标，确保英国法院的执行程序高效推进。
三、多国协同诉讼的关键要素
綦某案件的实施过程，展示了在跨境债务清收中多国协同诉讼的复杂性和战略价值：
1. 美国证据开示的精准性
美国《美国法典》第1782条为债权人提供了获取关键证据的独特机会。
中国债权人可通过美国法院向银行、公司或其他实体申请开示，查明债务人的全球资产分布。
本案中，债权人通过向银行和TVPX申请开示，查明了綦某的英国财产线索。成功的关键在于：
（1）精准的请求范围：债权人明确请求与綦某及其关联实体的账户、交易和资产相关的文件，避免过于宽泛导致法院驳回。
（2）与英国诉讼的关联性：债权人证明开示的证据，将用于直接支持英国的判决执行和资产冻结，符合《美国法典》第1782条的要求。
2. 英国法院的执行效率
英国法院对外国判决的开放态度，以及冻结令和披露令的强大功能，能够有效保护债权人利益。
本案中，英国高等法院迅速承认中国判决，并通过冻结令和披露令保护债权人利益。关键因素包括：
（1）正当程序的审查：英国法院确认中国法院的程序公正，驳回了綦某的抗辩。
（2）财产线索的利用：美国开示的证据使英国法院能够精准锁定綦某的资产，提高执行效率。
3. 中国判决的法律基础
中国法院的判决为整个追债行动提供了法律依据。
江干区人民法院和拱墅区人民法院的判决具有最终性和约束力，且程序符合国际标准，为英国承认和执行奠定了基础。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民诉法关于逾期履行判决所产生的双倍违约利息条款，得到了英国法院的支持。这进一步提高了债权人的受偿范围。
4. 多国法律资源的协调
本案涉及中国、英国和美国三个司法管辖区的法律程序，要求跨境债务催收团队具备跨国协作能力：
（1）中国律师：提供中国民事诉讼程序正当合理性的证据，以说服外国法院。
（2）美国律师：提交《美国法典》第1782条申请，协调证据开示程序。
（3）英国律师：处理判决承认、冻结令和资产执行，确保英国诉讼高效推进。
这种多国协作确保了各司法管辖区的程序无缝衔接，最大化了跨境清收的效果。
四、对中国债权人的启示
綦某案表明，对于境外执行来说，仅仅拥有某一个国家的资源是远远不够的，你需要积累在多个司法辖区协同作战的实力。
在綦某案中，通过美国《美国法典》第1782条的证据开示，债权人查明了綦某案在英国的财产线索，确定了英国作为承认与执行的主要战场；借助英国高等法院的判决承认和执行程序，成功将中国判决转化为可执行的法律依据；最终利用美国开示的线索，冻结和执行了綦某案在英国的财产。
这一链条的成功，最核心是跨境债务催收专业团队必须有全球视野。
我们不能只以碎片化的视角看到境外执行，而应该有全球观，必须有深入研究多个国家司法机制、精准制定跨越多国法律策略的能力，也必须有为案件迅速配置和管理多个国资源的实力。
而这也正是跨境债务清收的精彩之所在。